鱼缓流树

excellent!

每一个生长在海南岛上的人,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愿意不愿意,都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

他们都有一个叫大海的祖先。


老家的海岸寂静而清冷,海风占据了我的耳畔,小小的渔村只有几户人家,被半月形的山坡环抱在一片小小的海边,山隔开了高速公路,更隔开了外地人。简陋的木房子静静立在海岸边,海风吹起一阵阵沙子,落在地毯的缝隙中,洗也洗不掉,正如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们,即使化为沙子四处漂泊,最后也要回到大海。

在这山环海抱的方圆天地之间,我度过了一段华美的童年时光。


故事从四五岁那会讲起。

那会家里是不给我这么小的孩子下海里玩的,我就只能坐在被虫蛀满了洞的老木头上,摇着沾满沙子的双腿,隔着银色的岸,只干一件事——看海。那海岸现在想起来,大概只有十几米长,可是在小小的我看起来,那就是一条走不完的路,路那边是梦寐以求的海。

在木房子的屋檐下,只挑一个地方坐着看海,就这样,就可以度过漫长的一整天,这段时光是短暂的,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在随着波浪舞动的洁白之中,倾听每一个气泡短暂又快乐的爆裂。


有时候浪大起来,一块海水像精灵般,脱离浪头,飞到岸上,躲闪是来不及了,不如就敞开胸脯接受海的洗礼,反正四五岁的我是不用自己洗衣服的,快乐才是那时候的唯一主题。衣服湿了,就扯着衣角,一直叫。

“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不来我是不会闭嘴的,等到她用那双在海水里浸泡了三十余年的双手为我换好了新衣服,我又坐回那里,又开始看海,对着大海说:“来啊!我不怕你!”


天上的星星像退潮以后披满海草的珊瑚礁,大半夜的,水黑成一片天也黑成一片,黑着黑着找不着边,我分不清哪块是海哪块是天,索性就觉得海和天是兄弟,海是掉下来的天,天是飞起来的海,天啊来啊海啊去啊,说白了,到了晚上都是一块黑里闪着点光,这么看起来,其实都一样。


在老房子底下看了几年海,小毛孩变成大毛孩,更欠揍了也更调皮了,该去上小学了。进了城里,吃也吃饱了,玩也玩够了,一闲下来心里头就空,以前没文化不知道心里缺些啥,只觉得难受,现在就明白,那时候,心里缺一轮山,魂里少一片海。


上小学就是有好事又有坏事,好事在于,依据父亲的承诺,我上了小学,他就带我下海。父亲那时候常拍我的头,说海里有好多鱼。

其实鱼的啥的我都见过,只是海里的东西大部分上了岸以后,就失去了本来的美感,变成了新的的东西,没有原来美,也没有原来有活力。

比如鱼,比如人类。

所以就总想着,看看海里的鱼到底是什么样。

坏事就在于我一个学期才能回去一次,一年大概只能待个两三月,我心里本来像是住了一只洁白的小兔,听这话顷刻间小兔就下了火锅。


好在小孩子眼里,时间过得总是快,快的像水底打过来的浪,那么长的路,来来去去,其实一瞬间。

回到老家,挽着父亲的手,一步步踩着丝绸般柔软的沙滩,向着大海的怀抱走过去,冰冷的海水起初漫到脚踝,然后再到膝盖,再到胸口,我的身体每向更深的地方走一步,和大海的接触就多一分。

走着走着只有头露在海面上了,到了这时候,感觉身体融化了,化成大海的一部分,然后成为下一个浪头,海水冰冷,可是心里暖和。


“儿子,看那里。”父亲指了指远处跃动的银白色。

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更深的远处波光粼粼,海面的明亮与水底的昏暗相互映衬着,水底越来越黑,海面越来越亮,那时候已经知道李白把月亮比做白玉盘,其实月亮底下的海更像白玉盘。

噼里啪啦的出水声,连贯灵动,一阵一阵,一处伴着一处,月光之下,通体亮绿的银鱼撕裂了昏暗,明晃晃冲出来,从黑蓝色的海底里如箭般跃起又落下去,细小的身体在水中不断舞动着,每一次跃起都整齐划一,每块鳞片都映着月亮的白,衬出海水的蓝。

不知道多少只银鱼,化为一个旋风般的整体,在大海这最广阔的舞台上,在月亮这最华丽的灯光下,穿梭、飞跃、腾挪、狂舞,演绎着生命的歌剧。这骄傲欢快的舞蹈分明是在向这对海中的父子展示大海的卓越与奇妙,分明在说:“这就是大海!”

那会我还是二三年级,西方的圣经还未读过,但已经见到了海里的天使。


再大一点,就跟着父亲出海,学他钓鱼。

渔船花花绿绿,最平平无奇的那条属于我家。在一个云净天明的午夜,我随父亲乘上了船离开渔村,到达几十里以外的深海。


水一深,蓝色就被黑色吞没,更别说这是晚上。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海中央,我和父亲的小船在漂泊。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绑钩,上鱼饵,抛竿,一回生二回熟,渐渐也钓上几条手掌大的鱼儿来,把鱼扔进箱子里听它蹦跶,和父亲相视一笑,比什么时候都高兴。


钓着钓着,在这无边的海岸之中,水母浮上来了,围着我们的船,一只又一只向着海面游来,它们的动作那样缓慢,修长的触手随着水波摆动,伞形的脑袋轻轻颤抖着,那样随性那样优雅,让人想起来贵族的大小姐,或者得道的高僧。

在这暗无天日的水中,水母静静的随海波摆动,渐渐在船周围围成一圈,千只万只水母,千个万个海里的星星,安静地闪亮,淡淡地发光,变成一抹丝滑如绸的荧蓝,如宇宙的某个角落,蓝得灿烂,蓝得绮丽。

没有声音,但是像在唱歌。



上了初中,很少再有回老家的机会,和大海称兄道弟的生活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已经一整年未见过海,心里满是对大海的思念。

有时常常在想,如果不当作家的话,会干什么职业呢?首选应该是水手,又或者是船长。

这片大海陪伴着我的童年,在这之后我也想陪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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